第A3版:平原

树的精神

张晓玲

  “介(这)些树,是我祖辈人的恩人。没得介(这)榆树,俺爷俺奶、俺爹俺娘还有俺哥早饿死了。他们都是靠剥榆树皮吃才度过饥荒之年。”程跃老师说的是淮河古语,土腥味重。
  他手指的那一片古树,是他费尽心机从即将消失的村庄抢救过来的,有榆树,枣树,荆条树,槐树,棠棣树,皂角树等,不足百棵。这块地也不大,七八亩,是他掏钱租赁来的,暂作这些落难古树的栖息之地。
  那棵救过他们三辈人性命的榆树,大半个树干已经中空,茂盛的树冠与根部养分的上下输送,皆依赖仅存的两片巴掌宽的树皮顽强维持。春来淮上,老榆树虬枝峥嵘,挂满串串榆钱,一派生机盎然,丁点儿也不逊于后生。仿佛,有个跟黄永玉同样有趣的树在说——谁说我是老头儿,我才100多岁呢。
  100多岁的树在这里的确不能算“老”,最多算得上垂髫少年,旁边还站着300多岁的枣树和500多岁的荆条树靠着墙根晒太阳呢。500多岁的荆条树已经老到看不出年轮,深深的皱褶里,依旧尘封着一个个流传久远的古老故事。他听爷爷的爷爷说,这庄子里一辈一辈人都是靠编筐打篓的手艺养家糊口。肩上担的粪筐,背上背的背篓,臂上挎的草筐,手里拎的笊篓,就连逮鱼摸虾的鱼罩鱼篓,哪一样不是荆条编的?荆条树有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当年的藤蔓被一茬茬斫伐殆尽,来年春天又生发更多新枝条,人们接着继续割荆条编筐打篓,一辈一辈往下传。
  程跃老师扎根濛洼,从事小学教育已经30多年。他对这片乡土的热爱,胜过三千诗词的书写。程跃老师这样说:“咱们平原一马平川没有山,我小的时候就把大树当成大山来仰望。每当夏夜,天为庐地为席,躺在地上看满天的星斗,看萤火虫提着灯笼走东家串西家,看远处巍巍的‘山影’绵延不绝。终于能见到大山了。心中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太爱树了,也太熟悉树了。沟头田边随便捡一根枯死的树枝或一片干枯的树叶,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原本属于什么树的一部分。他见不得树遭罪,看见被摧残的树,他会难过得落下泪来,连着几天心里都不好过。一有空,他就骑着电动车到处转悠,打听哪儿有老树,不论什么树,他都要去看看。有好几回,他得到信儿,便急急忙忙赶过去,可树已经被树贩子以白菜萝卜价收购了。他磨破嘴皮子再以高出几倍的价钱买回来,移栽到古树园,为树挂点滴,呵护亲儿子一样。他尤其见不得那些遭人遗弃的老树。现在的家具都是成套成套的买现成的,农村的木匠几无用武之地,树也一样,除了长相好材质好能卖个好价钱的,那些歪脖子榆树七个窟窿八个眼的枣树,当劈柴烧又劈不开,随便挖掉,丢一边去。在人家眼里当劈柴都不够料的废树,在程跃眼里,都是宝。只要一息尚存,他就竭尽所能去抢救每一棵,决不放过一线希望。没能抢救回来,他会不停自责。若能早些时候发现,那树一定能救活,怪我去晚了,对不起那棵树呀。
  还有一次,头天跟人家谈定了,第二天来挖树。等第二天他找来几个帮手开着挖掘机,到地方一看,满地狼藉,湿漉漉一个大坑,树头丢一下哩,树根丢一下哩,树干被树贩子锯成几节拉走了。素日里温和儒雅的程老师,这回骂人了——那老太婆真该死!每回去县城经过那个树坑,心都要被刀剜一下疼。他说,他又对不起一棵树。
  那些都是活了上百年的树,咋没人心疼呢?咱淮河湾里就是个大水窝子,哪棵树不是被洪水泡大,它活下来比人还要艰难,要比人遭受更大的磨难。能活过百年的树,一定被咱们祖先护佑过,也救过多少辈人命,都是有灵魂的树,跟人心灵相通。咋能说残害就残害了呀?
  300多年的枣树,在这片古树林中,算是老枣树中较为年长的一位,旁边还有许多有着相同遭遇的“难兄难弟”。其中一棵,整个树头折断,树梢倒挂在树干上,唯有一处相连的树皮,维系着整棵树的生发。倒挂着的树梢,却结着粒粒青绿的枣子。程跃说,这棵老树多像一位老人,怕子孙爬树摘枣摔着,把枣送到他们嘴边上。
  程老师激动地说:老枣树心肠真好呀,头一年移栽过来,第二年就挂果了,枝头都压弯了,最少有50斤。把它救活了,它咋就知道报恩了呢?
  这棵300多年的枣树,可没少让程跃费心思。旧村庄改造,那树要挖掉。他问人家多少钱管卖,300。我给400,你卖给我吧。人工费机械费花了好几千,总算给它安了新家。为了买树,几个工资都垫进去了,冒哩一屁股两肋巴(意即:欠了好多债)。亲戚朋友没有不埋怨他的。村里辈分长的老人劝道:你咋胡弄,要那弄啥?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任谁劝阻都不回头,千难万难都不退却。程跃把自己也活成了一棵树,一棵坚韧不拔的树。
  他在古树园里种西瓜,种甜瓜。整个暑天他都在这块地里滚,一顶草帽,一身臭汗,两腿泥浆。累了,坐在树下,听合唱团水准的蝉声大合唱,看鸟都来吃他的瓜,他乐得哈哈大笑。他不但不驱赶它们,还把西瓜掰开,让成群的鸟儿都来抢食。他种的瓜不施肥不喷药,甜中带沙,结的满地都是,最大的有30多斤。可他不卖。送亲戚朋友,送左邻右舍,送老少爷们。路过的口渴了,尽管摘了吃,不怪你。大的摘吃了,留下小的给鸟吃,给黄鼠狼吃,连小蚂蚁都能嘬上一口。大热天的,小家伙也饥渴难耐。
  程跃还有更大的野心,再租赁20亩地,把濒临灭绝的本地树种都抢救过来,造一个更大的古树园。为此,他特意去外地找园林专家拜师学艺,人家听说他大老远跑来求教只是专门为了救那些古树,大为感动,免费传授技艺。可造这么大一个园子,钱从哪儿弄?借。先跟亲戚朋友借,找儿子要一点。有人看中了他的几棵古树,出个好价钱要买。不卖。舍不得。一日不见想得慌,怕人家不好好疼惜它。买他的树跟割他的肉一样疼。他宁愿硬着头皮去借钱,也不愿拿他的树去换钱。他说,你没瞧见那些树吗,但凡能活过来,能开花就开花,能结果就结果,都知道来报答我呀。那些树,都是他的亲人。值得欣慰的是,在他的影响下,已经有一批有识之士加入到保护古树的行动当中去。
  “我跟介(这)些树一样,住在淮河岸,喝着淮河水。过去人食不果腹,树是人的亲人,现在人生活富足,树更是人的恩人。我把介(这)些树保留下来,是为曾经多灾多难的濛洼土地树碑,树一块活的丰碑。子孙后代将来看到介(这)些树,便会知道咱濛洼人是怎样从灾难深重的岁月中走过来,又一步步迈向美好幸福生活的。”
  晚间,程老师发来短信:中秋来古树园吃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