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奎星楼

卖大白菜

流萤

  一到雪季,就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卖白菜一事。事虽小,但一直没有忘记。
  感觉那年特别冷。穿得单薄是冷的原因之一,但屋檐下那一串串冰凌,小院里持续多日不化的雪堆,结冰后可以走车马的河道,说明天气确实比现在冷。
  那时候小孩子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过年。缘由很好笑,居然是想吃点好的。好的,不过是现在天天吃的白馍和一点荤菜而已。由于老家在北方,都是旱地,没有吃过大米的印象。
  数着手指头、扳着脚指头等到了腊月,雪一场连一场的落。年,快到了!
  腊月末新年初,我家还没有钱准备年货。刚刚从河工上回家的父亲和我母亲商量,把白菜卖了,也许能够换几个钱买点过年的东西。再穷,香蜡纸炮之类的也不能少哦。
  白菜是入冬后生产队按人口分配的,我家分了一百多棵。拉白菜那天全村热闹极了,一片欢声笑语。三五分钱一斤的菜,对贫穷的人家来说就像分到黄金一样珍贵,储存得法可以吃半年呢。我拉着架子车,幻想着过年了,肉汤里放着粉丝和白菜,那是多么馋人的美味啊!
  白菜怕冻,要放在地窖里越冬。我积极主动地跳进旧地窖里挖土,连挖出吓人的癞蛤蟆也不怕了。新掘的地窖深而温暖,我们一家人击鼓传花般把扎好的大白菜一棵棵摆进去,层层码好,撒上沙土,最顶一层覆盖厚厚的秸秆保温,留一个小洞透气,人也可进出。
  卖了大白菜吃什么呢,寡饭吗?听到父母的话,我们弟兄几个都反对。可是,不把白菜卖了,拿什么买花炮香蜡、割点肉、裁几尺布呢。如果把白菜卖了,最作难的还是整日做饭的母亲,然而谁能理解她当时痛苦的心情呢。
  前半夜下了入冬后的第四场雪,也是最大的一场。照应了那句老话: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半夜,我迷迷糊糊听见了动静,是车子响。睁开眼看到靠近院墙的地窖那边灯影闪烁,是父母在起菜装车。雪已经停了,硕大的冰凌竹笋般从屋檐冒出来,我傻傻地坐着,不知道去帮忙。
  鸡叫两遍,母亲下了一点面催我起来吃,并告诉我跟着父亲赶集卖白菜。“路滑,你得扶好车子。”母亲特意在面条里下了白菜心,盛了一大碗给我,然后再三吩咐,“过年了,集上乱,得多长一只眼。”
  父亲拉车,我在后边推。小村子离安六集五里路,都是河堤,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积雪堆满了凹处,地面冻成了疙瘩。茫茫的夜,寒风入骨,只有我们父子吃力地拉着白菜堆得小山般的架子车,朝集市赶。
  车子摇晃、打滑,父亲弓腰蹲马步,颤抖着用腿阻止倒退。我也用头顶着车尾的白菜。如果再退几步,就会滑下河岗,坠入黑森森的河谷。正好不断有邻村人路过,主动帮忙,才一次次越过险境。
  集市在河南岸。没有栏杆的简易土桥被厚冰封冻,成了一块光溜溜的玻璃,走上去非常危险,也有人车滑落的案例。一个好心的老人在当志愿者,劝大家回去,不要为了赶集而冒险。父亲不敢轻易动,只能停车等待。
  有几个大胆的扯手过了桥,摇摇摆摆似一群蹩脚鸭子。父亲说不能再等了,安六集是逢早市,等到天大明人也该散了。
  “你回吧,我自己试试过桥去卖。”父亲怕我过桥有闪失。
  我愣在那里。父亲拉车慢慢上了桥。那个好心的志愿老人看劝不住,就扛根木棍跟车走。老人那架势是,万一出现险情就用木棍別住车轮子。在一片灰蒙蒙里,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过桥的,很久才看见他在高岗上招手,是告诉我:安全了。
  太阳出来,桥面融化的冰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们喊着“开化了”,一起过桥,我也跟着过去,匆匆忙忙去找父亲。
  赶早集的人逐渐散去,稀稀疏疏分流到横七竖八的小巷里,街道显得空旷。我一眼就看到父亲坐在街道边的小车旁打着瞌睡。地上到处是白菜的残叶,买菜的妇女总要挑挑拣拣,把老菜帮子撕掉减轻重量。
  车厢里白菜不多了。父亲看到我来到,站起来。他要我卖最后几棵菜,自己去商店看看,买点必须的年货。
  我说不行,我不认识秤,也不会算账。
  “论棵卖吧,反正也不值钱了。”父亲笑笑,像鼓励我。
  我是第一次一个人站在街上卖菜,不敢吆喝,动也不敢动。忽然来一个自称是“收税的”青年,要我交税。我说没有钱。他挑挑拣拣,把三棵好看点的胖白菜拿走了,还说让我占了便宜。
  一会儿,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奶奶,擓个破篮子。她弯腰捡起地上已经被踩碎的菜叶,攥在手里又失望地扔下,然后直愣愣地看着车厢里的几棵散碎白菜。
  “老人家,你也买菜?”我问。
  “我没有钱,就看看吧。”她难为情地说。
  “喔,你长得真像我亲奶奶呢——这点小菜,拿去吧,老人家。”我突然说,装得很大方的样子。
  我帮老人家把剩余的白菜放到篮子里,她夸着小孩子聪明,满意地离开了摊位,走向远处。父亲走来,我怯懦地说,把白菜送老人了,她没有钱给。
  “我都看见了。”父亲没有责备我,而是变魔术般拿出一个热烧饼和一盘浏阳牌红皮鞭炮,放在了我的冻得胡萝卜般的小手中,算是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