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3版:平原

一棵树

吴孔文

  步履之所往,皆可为故土;揖逊之相见,皆可为故人。我对世界的态度,就是世界对我的态度吧?我热爱自己走过的每座城池、每寸土地。
  一座城,有水,有清新的空气,坊肆峥嵘处古木参天,软红数重里浓阴匝地,雨雪天,布衣朋友顶风而来,提酒扣荆扉。这样的城,是适合终老的。
  东南某城,夜风轻拂,弯月如钩。那月,正是叶圣陶笔下的“象牙月”。我去那里,主要是拜访一棵树。偌大的一棵榕树,独木成林,冠盖数丈,树下可站立千人。混迹于人声鼎沸间,抬头望天,只见到密密枝柯重重绿色,心中禁不住感叹,此树面前,人是多么渺小啊!
  江南某城,江枫渔火,千年钟声。江枫却不是枫树,而是乌桕。路过江南,正值4月,满树桕叶嫩黄,雌雄同株的花序散发着浓香。树下人流如蚁,步履匆匆;远处钟声悠扬,空阔渺远。这样的树,无需蜂蝶传粉,仅凭几缕清风,就能更新换代,秋来桕籽如雪。站在树下,抚摸着斑驳的树身,我想,此树千年,那首描写乡愁的诗亦成活千年,而树下这些匆匆赶路者,不知已历经多少朝多少代。湖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慨叹中。
  驱车去西北,落叶阔叶林渐次减少,针叶林多了起来。某地城里城外,总能看到柏树,如枪如戟,直指天空,是一种战斗的姿态。柏枝上长满青翠的小果子,在江南,人们称它“婆婆凳”。老婆婆坐在凳子上,纺线、缝衣、讲故事,多么温暖的镜头。而在西北,我总觉得这些果实像暗器。大地千军万马,勇士挺戈向前,玄衣侠士旱地拔葱,脱手而出的暗器流星般划过。西北,总让人想起白羽、锋镝和剑光,那些树,一改江南的柔媚,威风凛凛、横眉冷对地站在原野上,随时准备接受一场战斗。
  相对于城市的局促,我更喜欢去乡下。广袤的颍州大地,随处可见高大的白杨树。树阴下的村庄,一座连着一座。时至中午,蝉声固执绵长,从田野中归来的人们坐在树下拉呱,打牌。一阵又一阵的风从原野上刮过,白杨树叶大声喧哗。我坚信,这样的村庄是不会出现抑郁症患者的,因为有苍茫浩阔的大地,有高耸云天的白杨。
  古书古籍中,如果少了树,不知要缺少多少情味。“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古城,“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湖岸,“锦官城外柏森森”的祠堂,“冷露无声湿桂花”的中秋,哪里能少了树呢?而在古书古籍中,树可以修炼成人,人却不能修炼成树,这是多么不公平啊。
  人对树的态度,就是树对人的态度。走过这么多城市和乡村,见过那么多人,我终于明白:我是一棵行走的树,而屹立于城乡的那些树,往往是站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