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颍岸风

看场

马运成

  姥爷去世三十多年了,我时常在睡梦中梦见这位严肃而又慈祥的老人。过年了,突然想起小时候逢年过节时,姥爷会让舅舅给我们家送去鱼肉和米面,还有姥姥给我和弟弟、妹妹做好的新鞋新衣服,更想起了姥爷当年给生产队里看场的事来。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时,属于人民公社化时期,农村的土地等生产资料归生产队集体所有。午收秋收时节,生产队将收获的粮食扬净晾晒,夜里就堆放在村外的场地里。所谓场地,就是在村外不远的地方,专门划出一块方圆几亩的地来,用石磙反复压得光光滑滑、结结实实、平平整整。队里刚收获的粮食,白天扬净晒干,天黑了就归堆存放。为了防雨、防火、防盗,生产队夜里要派人看护粮食,这个活计就叫看场。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姥爷每年都给队里看场。
  每天傍晚收工前,社员们要把晾晒干净的粮食堆成方形或者圆形,然后生产队长会当着大家的面,用一枚刻有“公平”二字的印章,在粮食堆上均匀地盖上大印,印章则由队长带回去保管。之后我姥爷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就在粮食堆旁铺上一条草席或竹床,夜里就睡在那里看着粮食。其实场地角搭建有一间简易棚子,通常是给看场的人夜里睡觉用的。棚子离粮食堆有点远,姥爷可能觉得不放心,就弃之不用,直接睡在粮食堆旁。
  不要以为看场就是普通的农活,其实责任非常重大。首先人选这一关,负责看场的人要出身好人品好,以往没有任何劣迹,地富反坏右这类人当年属于“坏人”,是没有资格看场的。我姥爷贫农出身,为人又忠厚老实,是大家公认的人选。其次要责任心强,必须吃住都在场里。那时候农村没有电,看场时姥爷就在身边放一盏“马灯”,在漆黑的夜晚灯光显得很明亮。姥爷手里还拿着一把手电筒,夜里要照着场地和粮食堆巡查几遍,然后才放心睡一会。夜里遇到下雨的时候,姥爷会在粮食堆四面放上几个木架子,在上面搭上塑料薄膜,再用麻绳把薄膜系紧,这样既保证粮食不被雨淋着,又防止碰着粮食堆上的“公平”二字。这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社员上工,这段时间姥爷严守“阵地”,是寸步不离粮食堆的。就是晚饭也是在场里吃。
  小时候农忙时学校放假,我常到姥姥家去玩几天。听说姥爷在看场,我会随着给姥爷送晚饭的舅舅或小姨去场里,见见看场的姥爷。到了场里,看见姥爷正端坐在席子或者竹床上,目不斜视地盯着粮食堆,俨然前方的战士守护着阵地一样。姥爷见到我,会伸出手拉着我,呵呵地笑着,说句“俺外孙来了”,然后仔细地端详着我,夸我又长高了。很快的,姥爷又神情严肃起来,叮嘱我不要碰着粮食堆,我只好懵懵懂懂地答应着。童年的我不安分,很调皮,有时候趁着姥爷在吃饭,我会在场上跑来跑去。一次跑到粮食堆旁伸手要去抓粮食,姥爷突然大喝一声“别碰”!放下碗筷跑到我跟前,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我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也从来没有见到姥爷这么凶过,吓得我一声不吭站在那里,任凭委屈的眼泪往外流。后来年龄稍大些,才知道姥爷怕我碰到粮食堆上盖的“公平”二字,破坏了粮食堆的形状,到时候有嘴说不清,会给人留下监守自盗的嫌疑。
  以后的几年里,农忙假期我依然会到姥姥家玩,还能亲自给看场的姥爷送晚饭了。一次我发现姥爷竹床上枕头边有个木制的印章,上面是个可以用手拿的印把子,下面刻着“公平”两个大字。后来我问当时任生产队会计的大舅,姥爷怎么既看场又保管大印?大舅告诉我,姥爷虽然是个一字不识的普通农民,但为人正直,在村里很受人们的尊敬。在给生产队看场的多年里,从来没有过一点闪失。后来队长非常信任姥爷,就把公章直接交给看场的姥爷,打破了“管印不看场,看场不管印”的传统惯例。
  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姥爷的人格魅力日月可鉴,他老人家看场的经历让我明白,诚信对于一个人来说何其重要!一个人如果没有信用,在家庭和社会上都无法立足,也无法赢得别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