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3版:文化·公示

人间烟火味醇绵

雪涅

  先来一首开篇诗:“华堂高屋顶穹立,新旧相形两重天。柴米油盐家常事,人间烟火味醇绵。”诗近打油,乃近些年来我对阜阳及各县市城市建设总体观感所得。阜阳的城市变迁有目共睹——旧邦更始得新命,如龙虎起风云随。不敢说它天翻地覆慨而慷,也是非同寻常的。本着俭约要求,当然也为城市原貌所囿,一般都繁事从简,因势而立,辟出新旧两城,叫新城区和老城区。阜阳新城区主要为城南新区,各县市几乎都有新、老两城之别,各安其命,有的新旧城之间隔还很大,倒也泾渭分明。不单单阜阳,全国几乎城城如此。“费尽胭脂画牡丹,翻新花样入时难。”这样一来,自然形成一个城市,两副躯壳,一老一少,一旧一新,判若两人,且天差地别。老城尚各地有别,新城却城城趋同,宛然出自一张图纸。
  这些年,我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地方,也住过不少城市,过目难忘的少,走过即忘的多。除了自然物候的不同,城市几无大的区别。尤其全国各地各类广场的“造城”运动,新城几乎一副面孔,一个样貌。因而,每到一城,我总是先去寻访老城;老城不在,就急急寻找老街老巷弄,生怕一不留神,老街巷也没了。去皖南即如此,乡下的村子都还健在,虽老态龙钟,因乡村旅游的发展,很多还相当健旺、葱茏。可去到县城寻访,很多县城的老城已空空如也。老城已被新城替代,大多躺在县市档案局的铁柜子里。泾县如此,绩溪也这样,遗憾深深,不可弥补。实话说,比之于现代新城的光鲜亮丽,我更钟情于老城富有人情味的老灵魂。我去云南昆明也复如斯,住在旅游度假区,对面就是新建的1903公园,很多仿法式老建筑,教堂、钟楼、洋雕塑、老火车站,更有许多巴洛克式洋派建筑,集餐饮、展馆、酒店、游玩于一园,可怎么看都觉得它是一堆放大的积木,拉着架势作秀,就是没有人情味。本来钢筋水泥建筑丛林就少有人情味,加之市场管理的简单粗暴,让新城只剩下高贵的萧条,时髦的冷落,最终自己也抱得高不可攀的孤独。
  我们热爱一个城市,是因为那城市里的街道、某个小区的门牌、房屋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我们从那里出生、成长,及至老去,它储存着我们的私人记忆与文化烙印。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与我们呼吸与共,它们已经凝固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不是一堆冷冰冰的砖头石块。我的一个画家朋友,是太和老城改造的拆迁户,签了拆迁协议,推土机要推倒他家的前夜,他非拉着我去他那已半成废墟的家附近走走。他看了最后一眼搬空的老屋,走出院子,在院外一棵老枣树下站住,手摸着树身说:“小时候,我爬过这树……”忽然,他哽咽了,之后,居然毫不羞耻地放声嚎啕。我没有安抚他,一任他哭。拆迁将毁灭他生命的一些记忆,也将他远去的青少年欢乐时光抹去,他哭,是在为他的过往生活最后的物证送葬。他的每一滴泪都是真醇的。
  所有文化都是从一颗颗旧灵魂里生发的。新的,只是萌芽,有的连萌芽也不是。萌芽也要从一颗颗旧灵魂中孕育、生发、开枝散叶。梵高曾经画过一只大地上的旧靴子,海德格尔写了一篇散文来称颂。哲学家显然不是称颂梵高的画,而是在讴歌一颗远去的旧灵魂。巴黎之所以令人神往,恰是塞纳河两岸的老旧房子,所谓左岸即是那儿曾驻留过左拉、巴尔扎克、司汤达等作家,正是他们居住留存的余泽,才使得那些老房子蕴藏着无尽的故事与诗意。任何人都可以继承巴黎的精神遗产,诗人波德莱尔说,那是巴黎深情的忧郁。巴黎骨子里的文化品格就是忧郁的。
  说到城市,它首先是个聚拢人气的地方。城市要具有文化品格,保护老城是第一位的。当然,保护老城甚至比建一座新城所付出的经济代价更大,可所有的代价都比不过文化的存续与光大。“梦里故园松菊在,无家犹复订归期。”每一座老城都让人怀揣着一张回家的车票。新城少人气,让老城漫入新区,靠人气一点点去软化、温暖。日积月累,新城才会渐次蓬勃,有些许的文化气息,这需要时间的代价。时间总是守旧的。守旧是对过去创新的肯定,更是对经典的赞美。经典都是守旧的,无旧可守,人一辈子也自豪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