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3版:平原

匣子

胡静

  常常,看到匣子,我就会想起奶奶。罩着白纱帐的四柱木床后,一道蓝底白花的布帘,隔出一个内间。那是一个阴暗逼仄的储藏室。地上,放着些坛坛罐罐;两条长板凳上,放着一个大木匣,大木匣上又放一小铁匣。
  大木匣,深红色,古铜色的云纹锁扣上挂着一把插销锁。大好的晴天,奶奶会打开大木匣。雪白的羊皮袄,黑缎面的棉袍,毛哔叽灰西装,烟黄色香云纱,马蹄袖,绣花领子,花丝线……古色古香,颜色都配得特别好看。箱底躺着一个小木匣,红绸包着。我伸手去拿,奶奶打手,不给碰。
  望着打开的大木匣,奶奶眼里闪着迷醉的光,过会儿又黯淡下来,“就剩这点了,几大箱老好老好的东西给土匪抢走了!”奶奶的吴侬软语中闪着刀光带着风沙。尔后,她郑重又小心地把羊皮袄、大棉袍、灰西装等捧出来,晾在屋外太阳下晒,并坐在小板凳上守着。奶奶瓷白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透明,深凹的丹凤眼幽幽地望着它们,直到日头将落,再将它们一一归到大匣子里,锁上。
  三四岁的我,对大木匣上的小铁匣更感兴趣。方方的小铁匣,四面印着烫着卷发的美人。它总能带给我惊喜。我和姐姐一到奶奶家,就掀开蓝布帘,开铁匣子。匣子圆圆的小口只能塞进一只小手,我和姐姐轮流伸手去掏。有时掏出一把蚕豆,有时掏出一把爆米花,有时掏出几粒糖。彼时,我们是那么惊喜、快乐,不仅仅为了吃,好比猎人发现了猎物。我们欢叫着,把它们揣进兜里,钻出门帘。奶奶坐在纺车旁纺纱,侧过脸,笑盈盈地看着我们。这些零食是奶奶给人看小孩、织毛衣、纺纱、做老虎鞋收到的馈赠品,宝贝似的藏进了匣子里,等着我们每次来时去掏。
  记忆中,奶奶总是笑盈盈,很少说话。印象最深的是,她站在门口,对着野地里撒欢的姐姐和我,用软糯糯的上海话喊:“小红,小中,快点回来吃饭饭……”。我们像小鸡归窝,撅起屁股往回跑。香喷喷的大米饭,黄澄澄的蒸鸡蛋,青乎乎的小白菜,三两下就扒拉到肚里。奶奶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吃完后,铲起锅底浅浅的锅巴,用开水泡着就几根从集市捡来盐渍的黄塌塌的白菜边,吃下去。
  天还没亮,奶奶就出去干活了,不是在塘边给人洗沾满泥土和油污的制服,就是在那一小块自留地里忙活。桌上,一只古旧的藤匣子里,放着两个热乎乎的芝麻饼。
  一对小姑娘在暖暖的爱中蓬蓬勃勃成长。转眼间,我和姐姐上学了,去奶奶家的次数少了,可心里总惦着那只铁匣子。奶奶也惦记着我们。常常,我们还没起床,奶奶就叩开了门,青布衫的前襟后背都汗湿了。她笑盈盈地掏出几粒糖,放进我们衣兜里,就匆匆往回赶。母亲怎么也留不住她,叹道,这一来一回十里路,就为了给俩个娃送几颗糖。
  窗外的槐树刚冒出点点小白花,我的心就飞了起来。可没等到放暑假,父亲就眼睛红红地告诉我,不能去奶奶家了,奶奶住院了。母亲说,奶奶是因为常年替一家工厂干活,吸进大量灰尘,得了肺气肿。一周后,父亲和大伯用板车把奶奶拉回去了。母亲日夜忙着做白衣,缝黑袖章。
  洁净素朴的奶奶进了一个洁净素朴的白瓷匣子。奶奶一生的秘密,一生的沧桑,以及一生的爱与恨,幸福和痛苦,都尘封在白瓷匣子里。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把小铁匣子放在桌上,要我们姐妹伸手掏。我们哭着摇头。母亲倒出了几颗糖,要我们吃,说是奶奶走前交代的。我含着泪剥开糖纸,糖已化了。母亲打开那只用红绸包着的小木匣子。里面放着300元人民币,300斤粮票,布票、油票,8块银元,一对金耳环,嵌着珍珠的银手镯、银发卡……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西装革履,英俊儒雅。他就是我爷爷。
  这是我68岁的奶奶——一个跟随丈夫从上海来安徽跑反的外乡人,一个28岁守寡的家庭妇女,一个养活两个儿子并供他们读书的坚强母亲,一个带大两个孙子和两个孙女的慈祥祖母,留给子孙的财富。
  那是1978年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