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奎星楼

夜登天柱

舒寒冰

  忽然间,风起红尘,芸芸众生夜爬天柱山,赶在启明星之前,登临绝顶,静观日出。我自诩天柱山上一朵白云,护山使兼风月商,不夜爬一次,岂不是辜负星光月色,愧对灵山秀水?周六黄昏,与朋友相约,自尘世出发,驱车盘旋上山,穿越色彩迷宫,抵达夕阳幻境,沿途丹枫似火,乌桕滴血,金钱松灿烂,银杏辉煌。入住山腰丹青居石房子,成为石头的心脏。
  凌晨三点半,自丹青居出发,提着电筒潜入黑夜,混沌未开,大千世界浓缩成一束光柱,森林省略多余的部分,只剩一根根树干,像列队的士兵,守护着古老天柱的寂静与神秘。山风举着微弱星灯如影随形,忽而林间低吟,忽而松冠浅啸。石阶在脚下延伸,引着我们向虚空攀登,金色松针落满石缝。薄雾含着雨意,星星熄灭了,风仍然伴我前行,举灯给风照路,风容颜苍翠,在松涛之上凌波微步。一片雪,短松冈上的白沙丘,古潜阳十景之天柱晴雪,灯下如银冢,里面住着十万星辰和一只狐狸。冢边的老松根如虬龙。再上,遇大石如桃,名“仙桃石”,天柱山的仙人夸海口吃石头。
  疾行约半小时,至炼丹湖,东汉左慈炼丹处,丹灶苍烟亦属于古潜阳十景。风口上,风大吼,吹散因果,一湖荡漾,水轻轻咆哮,波涛挽着波涛,要飞起来,黑夜摇晃,人站不稳。松在垂钓,用一两颗残星做饵,钓湖中“水怪”。我曾透过水云居窗前的晨曦看见过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鱼,浑身闪着金光,从湖中拔出一米多高,在空中翻身,扑通落水,击碎一湖深碧,再拔起,反复数次。灯光照到湖对岸,临波巨石上站着一个人,我认出是葛洪,背着宝剑,起舞弄清影,不似在人间。光圈游移,葛洪身后有玲珑的石拱桥,是仙人渡。葛洪为左慈的曾徒孙,也在这一带炼过丹,是李白心中的大神,杜甫说李白“未就丹砂亏葛洪”,我就是经李白介绍才认得葛洪的,李白也来过天柱山,可惜他现在隐居采石矶,疫情防控行动不便,否则我请他来炼丹湖,一起陪葛洪喝天柱山糯米封缸甜酒。伫立湖边,透过黑夜茫茫,思接千古,魂牵八荒,这风啊,吹得人灵魂出窍,如乱云飞渡,元宇宙在眼前生长。后来葛洪遁影于天柱山的石头,千百年过去,天柱山民为求丹问药,又千刀万凿,将他从石头中请出来,就站在对岸,这次肉身换作石胎,果真能长生不老了。传说葛洪的养生丹比左慈的大,比太阳红。这话不是前人的妄想,只看看他们的块头就明白了。左慈也有一尊石像,就坐在湖畔石窟中,比葛洪小得多,面对丹炉沉思,旁边还有个药童。路过炼丹湖酒店,是谁?从玻璃深处举灯,一扇竖起的湖,映照内心的自我,行色匆匆。环湖石径在湖尾逃逸,化作曲折的悬梯,山兀自陡峭起来。我频频回首,与葛洪作别,同行者已飞到头顶,黑夜站了起来。
  蹭蹭上爬,忽听路旁低语,细听非人声,举灯探照,大石藏幽泉,一曲高山流水,在此婉转低回。遇十字路口,一个时代的隐喻,按心中的方向踔厉前行,奋勇攀升,就能穿越层层迷雾,触摸星辰大海,迎来绚烂朝阳。石阶喊冷,覆盖着稀疏落叶,黄色小刺猬蛰伏落叶间,收不回来的脚踩上去,嗞吱一声轻叫,脚板被惊飞,举灯近看,是一个板栗球,龇牙咧嘴,吐出了两个乌黑油亮的板栗子。路两旁大石渐多,猛不丁冒出来,像躲在黑暗中的沉默巨兽,无中生有,冷风嗖嗖,我们回到恐龙时代。光柱交错,切割夜空和森林。雾在飘,松冠翠绿,像黑石头中的翡翠,苔癣复辟,在巨石上攻城掠地。前面人停下来,光斑依次熄灭,到了西关遗址,歇息并怀古。南宋末,刘源率义军盘踞天柱山,抗元十七年之久,战死,白骨化作石头。环山设东关、南关、西关、总关,北面无关可守,亦无路可攀。大家三两成团,或坐石凳,或靠石阶,怕冷的原地打转,黑暗中森林杀气萧森,风中隐约传来喊杀声,鬼哭兮,狼嚎兮,幽幽不绝。举目遥望,山下一城灯火,潜山市区如一片浮游的星子,三千年皖城不眠。
  疲倦敌不过寒冷,运动是硬道理,重新向更高的形而上进发。又遇岔路,到了阴晴隔,北宋有诗云“撑空云霞断,半岭阴晴隔”。向右朝阳坡,奔争秀台,上青龙背,道险且长,是近年新开发的游线,我走过数次,站在青龙背上,东关数万亩竹海绿浪连天。向左背阴,是老游线,路短且古,大家不约而向左而行。途中遇巨石,上刻尺方大字“一柱擎天”“万岳归宗”。擎灯摸古字,约莫半寸深。再往前,过小心坡。
  终于到达仙人洞。天柱山是世界地质公园,石头王国,典型的崩塌堆垒型花岗岩地貌,漫长而剧烈的造山运动,大石垒落,小石撑垫,构成无数深谷幽洞,千奇百怪,千回百折,以神秘谷为最。仙人洞又名柬之洞,洞口刻有“大宋李柬之宿”。举灯进洞,三尺石台,正面刻满文字,细看竟是《道德经》全文。台前石壁上悬坐一老者,老聃也。赶紧打拱作揖。万古长夜,老聃是一盏明灯。同行者告诉我,张永富老师夫妇就住在下面石屋,可去拜访,喝口热茶。斯地果然有仙气。出仙人洞,一段桥,两端有台阶下行,石屋就藏在路下,因形就势,填坑为地,铺板为顶,三面皆石,门前百丈悬崖,面朝天柱群峰,原是山上环卫工人临时住所。张永富是著名摄影家、画家,一生痴迷天柱山,退休后年年登临,长枪短炮专盯着天柱峰日出日落,长锋短毫勾染山高水长,上瘾成癖,今年夏季,携老伴登上天柱山,隐居悬崖,像一对鹰隼,在烟云间起落,一住数月不下山,转眼深秋,脱胎换骨,进化成“神仙”。凌晨五点,我与“神仙”一见如故,张永富宽面大脸,短髭斑白,中气十足,说话有金石之音。室中一案,铺着四尺宣,浓墨天柱骨骼清奇,奇松怪石间尚未生出流云飞烟。案前石壁上悬一个液晶显示屏,天柱峰、飞来峰双峰并峙,晨光照耀,金顶辉煌。“天柱金顶天下一绝……天柱山石头阳刚圆融……天柱山的洞谷奇绝幽深!”张老师赞不绝口,鼠标轻点,天柱山千姿百态,千变万化,一柱擎天,万古风月,大自然鬼斧神工,光影在巨石间变幻,云霞在群峰间流动,造就无数美轮美奂的瞬间,摄人心魄,我被深深震撼,热泪在眼中打转。诗云:“一山潜立万山中,南北东西各不同。三十二相观天柱,暮雨朝云四季风。”照片可为印证。凡人与神仙所见略同,瞬间成为知音。鼠标落在一个红色的身影上,“你看,我老太婆是免费的模特。”那是一片晚霞,长着人的模样。正说话间,照片中的“模特”进屋,轻语,“天开了一道小缝。”大家蜂拥而出,我尚在与“神仙”道别,门外已惊呼一片。
  我屏气凝神,被眼前景象惊呆了。是谁?立悬崖,依绝壁,挥舞风刀,广袤的黑暗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慢慢渗着血,透着红光。稍许,狭长的伤口化作一柄烧红的长剑,刺向万里昏蒙。众人转到天元石附近,不约而同熄灭电筒,重归黎明前的黑暗。天门渐开,在微光的催化下,我们从混沌中被慢慢解析出来,长出眼耳鼻舌,重现人形。卜居亭在眼前浮现,我移步亭中,扶栏远眺。终于,红日跳出窄门,君临天下,光照人间。天边高耸的云峰在风中纷纷倒塌,化作缤纷朝霞。眼前,流云飞雾如千军走马,天柱群峰若隐若现,俄尔红光加顶,俄尔银袍加身,俄尔羞赧少女,俄尔冷面郎君,纵有恒河沙数的妙喻,无法摹其形神于万一。大家纷纷朝主峰奔去,前方人声恍惚,白雾的缝隙中,古松的羽翼下,悬崖之巅,亭台之内,不时人影晃动,是西线百步云梯方向夜爬上来的游客。
  彩虹!佛光!有人在天池峰上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