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奎星楼

本版标题

事实

张晓东

  我对事实有一些偏执的喜欢,甚至带点自虐的意味——事实有时并不美好,甚至很残酷。事实才是真实;真实就是那些存在过的、存在着的、将要存在的人、事、物。
  人人都在口中表达喜欢真理,就像他们对神表白时的那样,在人间,真理也真的带上了神圣的意味了。真理真理,本不过就是真的道理,或者直接就是存在赤裸裸地立在你眼前;当它真的站在人的面前时,人未必都能像他最初表白的那样展开双臂拥抱它,就像古中国那个寓言“叶公好龙”表达的。
  事实胜于雄辩,这是人对真实真理追寻的表白。人世间真热爱真实真理的人,不多,在俗人的衬托下不免都带着一点傻气。热爱也有程度和质地的不同。真为真理献身的人,有,更不多。英雄之所以受人景仰,就是因为大多的景仰者不会去做英雄。英雄的示范效应不是单向的,英雄自是英雄,他也常常是寂寞的。还有比寂寞的英雄更可悲的英雄,如老辣的鲁迅曾冷冷地说过:“秋瑾是被台下的群众用巴掌拍死的。”
  我少年时有点愣头青,那是祖父野性血脉遗传、父亲嫉恶如仇熏陶出的果子。青年时读到鲁迅此论以及他那漆黑如墨的《野草》后,在我所在的地方,我再也没有过做英雄的冲动,我害怕一脚踩空,摔得粉身碎骨倒也罢了,若还要听闻身后的耻笑、嬉笑,那我真的要从坟墓里爬起来扇自己。
  二十岁的时候,我已读懂了加缪《局外人》的默尔索,面对人世的绞刑架,他傲然地说:蠢材们!让你们在我的尸体面前大笑吧!鲁迅、加缪带我领会了人类邪恶的事实。
  再后来,我读到萨特的一句“人类身上的邪恶是不可拯救的”时,虽心有不甘,却理难不服。我猜想萨特说这句话时咬着牙,是愤怒、无奈、绝望,还是狞笑、戏谑、沉醉,不能确认。或许它们会现身不同的情境下吧!
  顺着多说几句鲁迅。在中国,鲁迅给出的最大意义值就是揭示事实、真相。他不止于揭“露”,而且“示”于众;众生是否理解那是另一问题。真相也有质地的不同,鲁迅的真相非同凡响:他洞察人性、揭破人心。他在私人文字里说:“有时我想上街杀人,可终于没有去——可见我不是一个英雄。”读通鲁迅,他的私人文字尤其重要。他说历史真实的魂灵往往存在于野史杂记中;他的个人真实大致也如此。他还说,在人前,他是不愿意把自己的话都说尽的。至于动机,不一。有时出于爱护年轻人的善意;有时拿不准对错,怕误人子弟;有时防正人君子等等。
  我还有一个理解,鲁迅不说完,是认为说完了众生也未必懂。这个不懂,倒也不完全是智力问题,而是说、听双方根本不在一个道上。鲁迅确实极端地孤独。就说上面这句话,如果隐去鲁迅之名,你相信这句话是伟大的鲁迅说的吗?而这
  句话里的鲁迅呢,他恰恰就是要解构“英雄、伟大”这些词,还天地清白。“一将成名万骨枯”不就是真相的描绘吗?!胡适批过虚空的“名学”;鲁迅则直指中国太多了“文字游戏党”。
  你可以从鲁迅的话语里读出戏谑,他的眼神可是冷峻、内心可是荒凉。他曾借狂人之口宣判中国的历史只是“吃人”,而且“吃人的筵席”一直排到现在。人类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呢!
  这么极端、冷酷、决绝、语出惊人的论断,鲁迅似乎从年轻起就已习惯。在日本,他写《摩罗诗力说》赞颂魔鬼,晚年又颂赞女吊,终身鼓吹雪耻复仇、睚眦必报;年轻时说“国家、家庭、种族”都是一些愚蠢的概念,应该把它们从词典里拿掉,主张“张灵明,立个人”;别人说曹操是奸贼,他偏说是英雄;人家说屈原、岳飞是忠臣、栋梁,他偏说是愚忠、奴才。鲁迅确实“异类”,他说出的真话、揭示的事实少有人与他共鸣。
  鲁迅与身外世界完全背反。《影的告别》他宁愿独自没入黑暗;《墓碣文》则“自抉心食”,拷问自己心魂,在别处他不
  放过别人,到了这里他更不放过自己。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判辞其实也是夫子自道:“伟大的罪犯”、“灵魂的拷问者”。
  几人能想到且敢于把“伟大”与“罪犯”并列、几人又能真做到拷问灵魂?他在“天堂”中看见“地狱”;于“有”中看见“无”,这样的人在中国能有几人与他为伍?他写给瞿秋白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于秋白,是相互慰藉;于世界,是绝交;对自己,是交待。难怪他喜欢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襟怀坦白,经天纬地,
  堪与日月同辉。
  可这样的一个人又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如此宅心仁厚,却为何偏喜欢人前“毒舌”?有人说,鲁迅是用恨来表达爱。我的理解,至少首先无关爱恨。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加上对追逐真相的无限痴迷,这就是鲁迅。
  最富鲁迅色彩的话语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细细品味一下他用的修饰语“惨淡”和“淋漓”所具有的描绘性,他要
  的是质感与具象,或者叫细节、过程。追逐事实真相的人,认真、较真,不放过细节的纤毫、把存在像一幅画卷缓缓打开,不跳跃、不断裂,如此方能保持存在的完整,也即让存在的事实现身。他骂中国人“瞒和骗”,最恨中国人的“卑怯”奴性,悲哀国人的“昏睡”,愤怒而绝望国民的“装睡”,把奴隶位子坐稳的时代……他
  一生绷紧神经用命于批判与启蒙,他的执拗与凶狠无人匹敌。
  弱小时受了太多伤使他长大后成了愤怒者,对真相的无限着迷不仅可满足生命对好奇、智慧的需求,还可以让他的愤怒越发释放拳脚。作为人,鲁迅是生命的深度体验者,而很多人只是生命的惯性经历者。他们只是经过,从没有完成。鲁迅生命的最高成就就是自我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