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陈侠
我们的村子三里庄，位于皖西北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离最近的集市枣庄镇也有三里的路程，三里庄这个名字便由此而来。整个村子被一条小河半围着，像母亲伸开双臂拥抱着她的孩子一样。我家住在村子的最东端，依靠在弧形小河母亲的臂弯里。小河里的水一年四季清可见底，有成群的鹅鸭，香甜的菱角，跃出水面的各种鱼儿……
1我家的东南侧小河外，有一口老井，没有人知道它何时诞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记事的时候起，它就是我们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水源。没有护栏，井口很大，普通又寻常。井口整齐地码着一层青灰色的砖块，井壁内用很大的古青砖铺就，被岁月侵蚀斑驳的老井，像位矍铄的老人倔强地看守着整个村子。每天随着雄鸡高唱，千门万户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水桶打水的咣当声，担水路上细碎的脚步声，见面打招呼的问好声，四邻的犬吠声，出笼鹅鸭的嘎嘎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像首交响曲在村庄的上空飘溢荡漾，烟囱冒出的缕缕炊烟宣告着一天生活的开始。
老井东侧是芦苇塘，每当早晨我割草时，在苇塘的茅草窝里，总能捡到三五枚鸭蛋。芦苇塘的东南两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一大片一大片起伏的庄稼，随着季节的变化黄了又青，青了又黄；老井南北两侧就是我家的菜园，里面种着茄子、白菜，架着豆角、黄瓜；老井南侧有两棵连理的楝树及香椿树，还有一棵亭亭若华盖的泡桐树；老井北侧有一棵大榆树，每年的春季，姥姥都会找个钩子带着我掰些椿芽，捋些榆叶蒸着吃，椿芽、榆叶的清香至今仍留在我味蕾的深处……
每当夏季来临，太阳缓缓地将无数金光闪闪的丝线舒洒于广袤天宇的时候，站在井边放眼望去，绿油油的田野里，有纯朴的红薯、花生，有英姿飒爽的玉米，有憨厚的高粱，有色彩斑斓的瓜果……待瓜地里的朝露被日晞后，生产队长便扯着嗓门嚷开了：“一家去一人到地里摘瓜喽！”于是，家家户户摘瓜的摘瓜，赶集的赶集，洗衣的洗衣。我和小伙伴们在割了一筐草后就到井旁树下歇息，玩拾小子（拾杏核）游戏了。时值中午，乡亲们赶集买来油盐酱醋后，就坐在井边树荫下乘凉。随着水桶盖水的扑通声，一桶“井拔凉”便扑面而来，“咕咚咕咚”的声音过后，赶集的燥热便随之顿消。井水的清冽甘甜还在舌尖上绵糯时，队长又嚷开了：“分瓜了！一户一堆！先抓阄！”会计便迈着外八字的脚，掰拉掰拉地把纸条放在每堆瓜旁。那时分瓜是不用秤称的，一户一堆，有金黄的香瓜，浅绿的菜瓜，奶白色上布满花纹的“满天星”，橙红色的“老婆喜”面瓜，翡翠似的西瓜……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巨大的水彩画。一桶水打上来，把新摘的瓜放进桶里，冰镇一会再吃，香香甜甜，沁人心脾……分得的西瓜每家每户就装在筐里运回家，趁着暑天就可以晒西瓜酱豆啦！
2收获的季节到了，大人们每人手提一把镰刀，准备到地里割豆子，我们小孩子便尾随着大人到地里，是为了摘那馋人的野果——菇娘、马泡瓜。大人们每人揽八耧腿的庄稼割着向前移动，我们便争先恐后地拾野果，不小心跑到大人前面踩倒了豆稞，如果被队长那双金鱼眼睛发现，就会引来一阵嚎叫：“快滚！快滚！豆荚都被你们踩炸了，这黄金似的大豆啊！”我们便一溜烟地逃窜……
虽然是中秋前的天气，但气温高到让人汗流浃背。中午时分，队长就会选派年轻力壮的劳力去担水以解燥热。随着扁担的晃悠，担水人的吆喝声，大人们才开始歇息，接着就是轮流喝水。他们趴在水桶边，个个伸长脖子，“咕咚咕咚”的声音响过，一抬头，随着“嗯”的一声，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像是很舒服的样子。按理说，大人们喝过才能轮到我们小孩喝的份，谁知铁蛋急得钻过他爸的胯下，双腿跪在水桶边撅着屁股，像只小鸭子头往前伸着喝起水来……随着“铁蛋哕了一桶！”的声音望去，只见铁蛋脸憋得通红。原来他喝得太急性喽，呛了水。他妈不由分说，把他按倒在地，挥着铁蛋似的拳头朝他的屁股砸去，嘴里嚷着：“这桶水让你给糟蹋了！”此时，又有人自告奋勇愿意去挑水。随着扁担的拉起，水桶的咣当声，会计又迈着外八字脚，掰拉掰拉地跟在生产队长的屁股后面忙着记工分去啦！大人们说笑着，小孩子依然四散着捉蚂蚱，拾野果……
3光阴荏苒，日月递嬗。又到了“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除夕，待把水缸壁上的“细水长流”春联贴好，一切准备就绪后，家家户户就会到老井去挑水，把水缸、盆盆罐罐都储满。担来的井水还微微地冒着热气，用来洗衣做饭还热乎乎的呢！大年初一初二是不担水的，说是让井王爷休息，新年不能打扰它。等初三送年时，家家户户的男劳力便争先恐后地挑着水桶、带着鞭炮，给井王爷送响。谁第一个送响，第一个挑水担财，谁家就会财源滚滚，福泽绵长。还是半夜的时辰，就能听到老井旁的鞭炮声，水桶的咣当声，和着人们问候的祝福声，在村庄的上空氤氲荡漾……
4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也唤醒了故乡村庄的人们。随着出门淘金的热潮，原本热闹的村庄已难寻往日的模样。家家的自来水取代了冬暖夏凉的井水；成栋的别墅取代了低矮的泥屋瓦房。随着城镇化的加速，东外环省道又经过我们的村庄，老井正处于省道路基的中心位置。得到消息后，村民们在微信群里嘱托留守在家的人主持办理，买了些鞭炮、花炮，算是送井王爷最后一程。随着烟花在空中的鸣响、闪耀、消失，老井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谢幕休场，完成了它的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我们的村子三里庄，位于皖西北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离最近的集市枣庄镇也有三里的路程，三里庄这个名字便由此而来。整个村子被一条小河半围着，像母亲伸开双臂拥抱着她的孩子一样。我家住在村子的最东端，依靠在弧形小河母亲的臂弯里。小河里的水一年四季清可见底，有成群的鹅鸭，香甜的菱角，跃出水面的各种鱼儿……
1我家的东南侧小河外，有一口老井，没有人知道它何时诞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记事的时候起，它就是我们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水源。没有护栏，井口很大，普通又寻常。井口整齐地码着一层青灰色的砖块，井壁内用很大的古青砖铺就，被岁月侵蚀斑驳的老井，像位矍铄的老人倔强地看守着整个村子。每天随着雄鸡高唱，千门万户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水桶打水的咣当声，担水路上细碎的脚步声，见面打招呼的问好声，四邻的犬吠声，出笼鹅鸭的嘎嘎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像首交响曲在村庄的上空飘溢荡漾，烟囱冒出的缕缕炊烟宣告着一天生活的开始。
老井东侧是芦苇塘，每当早晨我割草时，在苇塘的茅草窝里，总能捡到三五枚鸭蛋。芦苇塘的东南两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一大片一大片起伏的庄稼，随着季节的变化黄了又青，青了又黄；老井南北两侧就是我家的菜园，里面种着茄子、白菜，架着豆角、黄瓜；老井南侧有两棵连理的楝树及香椿树，还有一棵亭亭若华盖的泡桐树；老井北侧有一棵大榆树，每年的春季，姥姥都会找个钩子带着我掰些椿芽，捋些榆叶蒸着吃，椿芽、榆叶的清香至今仍留在我味蕾的深处……
每当夏季来临，太阳缓缓地将无数金光闪闪的丝线舒洒于广袤天宇的时候，站在井边放眼望去，绿油油的田野里，有纯朴的红薯、花生，有英姿飒爽的玉米，有憨厚的高粱，有色彩斑斓的瓜果……待瓜地里的朝露被日晞后，生产队长便扯着嗓门嚷开了：“一家去一人到地里摘瓜喽！”于是，家家户户摘瓜的摘瓜，赶集的赶集，洗衣的洗衣。我和小伙伴们在割了一筐草后就到井旁树下歇息，玩拾小子（拾杏核）游戏了。时值中午，乡亲们赶集买来油盐酱醋后，就坐在井边树荫下乘凉。随着水桶盖水的扑通声，一桶“井拔凉”便扑面而来，“咕咚咕咚”的声音过后，赶集的燥热便随之顿消。井水的清冽甘甜还在舌尖上绵糯时，队长又嚷开了：“分瓜了！一户一堆！先抓阄！”会计便迈着外八字的脚，掰拉掰拉地把纸条放在每堆瓜旁。那时分瓜是不用秤称的，一户一堆，有金黄的香瓜，浅绿的菜瓜，奶白色上布满花纹的“满天星”，橙红色的“老婆喜”面瓜，翡翠似的西瓜……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巨大的水彩画。一桶水打上来，把新摘的瓜放进桶里，冰镇一会再吃，香香甜甜，沁人心脾……分得的西瓜每家每户就装在筐里运回家，趁着暑天就可以晒西瓜酱豆啦！
2收获的季节到了，大人们每人手提一把镰刀，准备到地里割豆子，我们小孩子便尾随着大人到地里，是为了摘那馋人的野果——菇娘、马泡瓜。大人们每人揽八耧腿的庄稼割着向前移动，我们便争先恐后地拾野果，不小心跑到大人前面踩倒了豆稞，如果被队长那双金鱼眼睛发现，就会引来一阵嚎叫：“快滚！快滚！豆荚都被你们踩炸了，这黄金似的大豆啊！”我们便一溜烟地逃窜……
虽然是中秋前的天气，但气温高到让人汗流浃背。中午时分，队长就会选派年轻力壮的劳力去担水以解燥热。随着扁担的晃悠，担水人的吆喝声，大人们才开始歇息，接着就是轮流喝水。他们趴在水桶边，个个伸长脖子，“咕咚咕咚”的声音响过，一抬头，随着“嗯”的一声，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像是很舒服的样子。按理说，大人们喝过才能轮到我们小孩喝的份，谁知铁蛋急得钻过他爸的胯下，双腿跪在水桶边撅着屁股，像只小鸭子头往前伸着喝起水来……随着“铁蛋哕了一桶！”的声音望去，只见铁蛋脸憋得通红。原来他喝得太急性喽，呛了水。他妈不由分说，把他按倒在地，挥着铁蛋似的拳头朝他的屁股砸去，嘴里嚷着：“这桶水让你给糟蹋了！”此时，又有人自告奋勇愿意去挑水。随着扁担的拉起，水桶的咣当声，会计又迈着外八字脚，掰拉掰拉地跟在生产队长的屁股后面忙着记工分去啦！大人们说笑着，小孩子依然四散着捉蚂蚱，拾野果……
3光阴荏苒，日月递嬗。又到了“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除夕，待把水缸壁上的“细水长流”春联贴好，一切准备就绪后，家家户户就会到老井去挑水，把水缸、盆盆罐罐都储满。担来的井水还微微地冒着热气，用来洗衣做饭还热乎乎的呢！大年初一初二是不担水的，说是让井王爷休息，新年不能打扰它。等初三送年时，家家户户的男劳力便争先恐后地挑着水桶、带着鞭炮，给井王爷送响。谁第一个送响，第一个挑水担财，谁家就会财源滚滚，福泽绵长。还是半夜的时辰，就能听到老井旁的鞭炮声，水桶的咣当声，和着人们问候的祝福声，在村庄的上空氤氲荡漾……
4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也唤醒了故乡村庄的人们。随着出门淘金的热潮，原本热闹的村庄已难寻往日的模样。家家的自来水取代了冬暖夏凉的井水；成栋的别墅取代了低矮的泥屋瓦房。随着城镇化的加速，东外环省道又经过我们的村庄，老井正处于省道路基的中心位置。得到消息后，村民们在微信群里嘱托留守在家的人主持办理，买了些鞭炮、花炮，算是送井王爷最后一程。随着烟花在空中的鸣响、闪耀、消失，老井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谢幕休场，完成了它的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