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3版:平原·专题

真钧无形

张国领

  钧瓷界有句行话叫“形是钧的骨,釉是钧的魂”。听了这话让我想起另外一句颇为流行的话,叫“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两句话道理相同,即骨头也好,身体也罢,都是立身于世的根本。它告诉我们,不管你有多高的理想和信念、目标和志气,没有了身体,一切都无从谈起。而钧瓷界的说法,也是在表明,钧瓷的釉色虽然是灵魂,但没有了形体的骨架,灵魂将无所依存。
  那么一件钧瓷到底是先有形还是先有魂呢?
  答案是,先有坯胎这个形,就是我们说的骨架,然后才有灵魂,就是依附于瓷胎上的釉彩。
  这个答案,是我这个钧瓷的门外汉,询问过我在神州钧窑当董事长的战友李迎福后得到的。
  那天我说,自己曾使用过一个景德镇的陶瓷碗,薄得像透明的玻璃碗一样,隔着碗身都能看出碗中多少水。既然都说釉是钧瓷的灵魂,如果烧制钧瓷时不用泥胎拉坯,直接以釉代胎,烧出来的钧瓷是不是就能轻盈如蝉翼,更赏心悦目呢?
  他很认真地告诉我:“那肯定不行,就拿你这作家来说,你的思想是要通过你的诗文表达出来的。文字人人都会写,不同的人写出来的诗文意思却完全不同,这文字就像钧瓷的坯胎,谁都可以做,而釉彩才是钧瓷的思想,人各有异,一件一个样。”
  听了战友的话我恍然大悟,看来钧瓷之所以是钧瓷,不光因为它经历了高温窑变,还得是附丽于特殊瓷胎之上的窑变才行。
  当然,钧瓷人所说的“形是钧的骨”,指的是一件钧瓷器物的器形,比如一个瓶子,一个盘子,一尊鼎等等,而我今天想说的真钧无形,这形则指的是器之上的形,即窑变出来的形。
  窑变的形与器形无关。我曾在国风华韵钧窑的展台上看到过一个福贵瓶,我知道,福贵瓶这个名字是因它的器形得来的,这个瓶子往那一放,随便一个神垕人,都能看出它是福贵瓶,都能叫出它的名字来。因为它无论是不是国风华韵钧窑烧制出来的,它都叫这个名字,且都是这个形状。
  但我在这个福贵瓶上读到的形,是窑变出来的独特的形。
  一眼看去,它的窑变图案非常明显地是一座山崖形,山崖上还有一道白色如练的瀑布,半山腰间还有一处草棚,棚子上的茅草清晰可见,有一个屋角好像还被大风吹起,尽显蓬乱之感。
  看到这形态,马上让人联想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当然这是我的所见所想,或许换另一个赏瓷人,他可能就不会往杜甫的诗中去联想,他若是个年轻人,会马上想到一个时髦的网络用语,“内卷”。
  那么我看到的山崖和瀑布它真是山崖和瀑布吗?在我眼里它肯定就是,这是我看到它时,它给我的第一印象。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无法改变,甚至贯穿你认识事物的全过程,因为它是主观的,是发自内心的。
  这是我看到这个钧瓷福贵瓶上的图案后,脑海产生的第一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甚至有点匪夷所思,令自己大吃一惊。但我不能告诉别人,因为那个图案在别人的眼睛里,可能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景观。一切皆有可能,这要取决于看赏钧瓷的人心里装了什么,装着什么,装过什么,还想装进去什么。
  人心如镜,外物在一个人心中呈现出来的景象,很大程度上不单单来自于外物本身的样貌,而是映照在心中的镜像,镜面明净,则影子清晰;镜面浑浊,则影像模糊,心清影安,心乱影迷。
  这就是钧瓷最令人神往的地方。说真钧无形,不是没有器形,是没有画形,没有图形,没有物形,没有体形,有的只是柔软的、随意的、幻化的、想象的、理想的形状。
  记得有一次,有位神垕钧瓷大师拿出一个钧瓷赏盘让我看,然后问我盘中的图案像什么。我乍一看像猴子,细一看像松鼠,再看又像一团云雾,都是介乎于像与不像之间的图案,我不能肯定地说它像什么。因为我无论说它像什么,都将这只神奇的盘子给具象化了,大大降低了它的审美价值。
  因为任何一件钧瓷,看似是人工做出来的,实则是天成的。人工完成的都只是规定动作,是看得见的一撇一捺写成的人的程序,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在钧瓷窑火中非人力所能操控的嬗变。
  钧瓷是火中飞出的一只金凤凰,所以钧瓷在出窑之前,人们那种期待、惶恐、兴奋、紧张,可以说心情极其复杂。这种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钧瓷,装进窑的是什么器形,是走兽还是花瓶,谁都能说得清楚,可出窑时为何就心中没有底了呢?这是他们知道,他们将自己的作品装进窑中,点火之后,剩下的就该是神明的点化了。
  神在哪?在心头。这神明就是千年窑变。窑变之前,那是泥坯,窑变之后,才叫钧瓷。
  凡是说某件钧瓷上窑变出的图案像什么形状的,不用问,都是凡人,都是钧瓷的外行。
  因为,真钧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