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奎星楼

居民有屋

——给杜甫的一封信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学生的读书声清澈嘹亮,在宽敞的教室内飘荡。窗外,麦子一片金黄,麦田边的村庄里,一栋栋白墙红瓦的小楼在绿树掩映里若隐若现,诠释着岁月静好。
  杜老(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叫您杜老既亲切又不失尊重),您看,您的愿望实现了,如果您能亲眼所见,是否就能含笑而眠?尽管这个过程很艰难,我们前前后后走了一千多年。
  历史如海浪起伏,您走后的近一千年,我们的国家再也没有出现您前半生所见的“盛世辉煌”,每一个朝代都有大量住不起“广厦”的“寒士”,他们像您一样在雨中祈求,在寒冷中发抖。腐朽的王朝倒下,又一个新的王朝在废墟中崛起。朝代的更替中,既得利益者少,流离失所者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您或许永远想不到“居民有屋(广厦)”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一直到我出生时的那个年代,这个梦想才有实现的可能。
  最早的记忆中,我家的房是两间东屋,青砖做墙,麦秸覆顶。狂风来时,它们会像您家茅屋上的茅草一样,脱离房顶,四处飘荡。历来风雨一体,风打前奏,雨来突袭,失去麦秸的遮挡,屋内雨脚如麻,母亲将家里的盆、桶、罐都用上,在“叮叮当当”的交响乐中,父亲一明一灭的烟火会持续一整夜。
  盖三间敞亮的大屋一直是父母最大的梦想。村庄后面有一条河,河滩上的黄泥粘性最强,适合做砖。父亲农闲时间就去挖土,去河里挑水,和泥,再用模具做出一块块砖坯,然后按一定的间距摆开,历经风吹日晒。这个过程艰辛而漫长,父亲常常满身泥浆的就睡着了。如果哪天夜里突然有雨来袭了,父母就会惊慌失措地奔向河边。水可凝固泥土,亦可分解它们,如不用塑料薄膜覆盖砖坯,一场雨就会让父亲半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杜老,您当初在成都建造草堂时,是否也这样付出了艰辛?所以茅屋被风吹破时,您才那样痛惜?
  砖坯做好了,也晒干了,可以烧了。家里无窑,借了亲戚家的,土窑高大,远看像一座小山丘。窑上有口,爬上去朝下看,窑洞深邃而宽广,父亲和母亲汗流浃背地一车车往里面运砖坯,像蚂蚁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粮食。
  父亲将自己亲手制作的一块块砖坯,从河边运到窑内,码好。几万块,满满一窑。然后封窑,点火,放鞭炮,父亲的笑在汗水里灿烂得耀眼,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笑。
  烧窑的师傅是专门请的,他知道怎样掌握时间与火候,才能将砖烧出像天空一样漂亮的青色。母亲将他当作贵客,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一周后,窑火熄灭,冷却后,开窑。一堆青砖随着窑门打开出现在眼前,父母一直悬挂着的心扑通一声落进胸腔里,腔内如果有灰,定会烟尘弥漫。父亲颤抖着手去抚摸,母亲眼含热泪,一个劲儿地给师傅递烟。
  烧窑太关键了,如果师傅把关不好,烧出的砖就会斑斑驳驳,盖出的房子怎能好看?在没有粉墙习惯的时代,砖就是房子的脸,谁愿意自家的房子长着一张麻脸?
  杜老,您可能没有经历过烧窑,否则一定会写一首诗来表现劳苦大众的艰辛。白居易写过烧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他十分形象地描绘出父母从窑里出砖时的情景。我去窑里给他们送饭时,常常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和牙齿。
  “建三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是父亲毕生的愿望。砖烧好了,这愿望也就实现了一大半。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挖地基。父亲请来了八个壮汉,拽起绑在石磙上的绳索,高亢嘹亮的吆喝声,惊得鸟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母亲笑容满面地端茶递水,忙前忙后。
  那时我三年级,义务教育还没免费,二十元的学费从开学欠到期末。上面催,老师就催我们:“没有交学费的站起来。”我慢慢地从座位上起立,脖子上似有千斤坠,眼睛紧盯着书本,不让人看到我的难堪和羞愧。老师一一问过原因,我嗫嚅着说:“家里在盖房……”老师一直严肃的脸一下子缓和了,说:“你坐下吧,家里盖房早点说啊。”同样是欠学费,只因我的原因是盖房,就轻易得到了宽容和谅解,杜老,您看,“居民有屋”一直是我们的民生大事,它在我们心目中的重要性从来都毋庸置疑。
  三间房建了两个月,高大宽敞的青砖大瓦房,在一众低矮的麦秸覆顶的房屋中气宇轩昂。建好的那一天,父亲的烟头又明灭了一整夜,我知道,他是兴奋的。
  杜老,您可能会想,这栋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凝聚着父母心血的房子,不管怎么样也会伴随他们将这一生走完吧,其实它只存在了十多年,不是它不坚固,而是因为它的落伍。
  改革开放后,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以您老无法想象的速度发展,曾经以为的长久与永恒,因时代的脚步而迅速过时、落伍。不知何时,我们那曾经鹤立鸡群的大瓦房,被周围迅速崛起的两层小楼围堵,父母的小院成了一座天井。争强好胜的父亲思忖了良久,踩了踩一地的烟头决定:扒了瓦屋建小楼。
  母亲有些不舍,抬头看看四角逼仄的天空,又想到孩子们都大了,三间房确实不够住,同意了父亲的决定。
  又是一场烧肝疗肺的折腾,好在砖不用自己做了,材料可以全买,工人全请,但琐碎小活就够父母跑断腿的。三层楼,历时半年建好。房子盖好,父亲病了一场。拔下吊针,父亲爬上了楼顶,俯瞰四周时,他瘦削的脸上堆满欣慰的笑容。看着他两鬓的白发,我突然眼睛酸涩难忍。
  杜老,如果您生在这个时代,是不是一定会理解父亲的心情?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