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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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笛


  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纪春爷想赶集裁几尺布,做件汗衣。吃罢早饭,走到路口柳树下,一群孩子上去围住他,有的拉住他的手,有的扯住他的衣角,有的挽住他的胳膊打坠儿,齐
  声说:“纪春爷,给俺拧个柳笛吹吧!”纪春爷听了,多纹四方的黧色脸上现出慈祥的笑容说:“我顾不得。”孩子们撒娇说:“不给俺拧柳笛,都手拉手当个城,堵住就不让你走!”这时,有个孩子已从树上把笔直无杈的柳条儿砍下来,朝他手里塞。纪春爷不由得接过柳条,却触动了昔日往事:他的口技在方圆左右出名,手指头朝嘴里一塞,能学画眉和几种鸟雀叫,婉转动听,可像得很。梨叶到他嘴里,也成了得心应手的乐器。特别是柳笛,短得含在嘴里看不见,“唔唔唔”、“的的的”、“丝丝丝”,声音想咋拐就咋拐。在旧社会,每逢拧柳笛
  的季节,便是他没吃的时候。无奈只得做些泥鸡,涂上颜色,从泥鸡腰部插上柳笛,担着串乡,吹着招徕孩子,换红芋片或别的什么吃的。落得一些地主讥笑他:“百能百巧百受穷。”所以每年听见柳笛声,他就立刻三条肠子凉了两条半,眉头皱得像个枣,愁将起来了。打从解放以后,他的口技为劳动人民休息娱乐服务了,在插秧田里吹过,水利工地上吹过,开会之前也吹过……每到柳条发青,便拧些柳笛,分给孩子们,他也行走坐卧地吹着。常说迎春花是春天的眼睛,这柳笛就是春天的声音。他想到这里,心中格外高兴,不妨赶集慢一步,就忙着拧柳笛。等孩子们嘴里都噙一根,有的“唔唔唔”,有的手指头捂住柳笛眼,“旅噜旅噜”乱吹响的时候,他也噙着短柳笛走了。
  到了集上,见街西围了一群人,都齐声夸赞:“咋长这么好呀!”纪春爷听了,不由得想去看个究竟。由于个儿矮,踮着脚尖才看清是两大筐洋生姜,每块长得都有斤把重。呵,真喜人哪!他便慢慢挤进去,问卖的怎么栽的?怎么管理的?等他知道洋生姜适应性强,宅旁、坟沿、荒地均可种植,并且管理省工、产量高,种植一年以后,只要年年收后稍加管理,第二年仍可采收。他想起庄东头靠河湾里有个洲子,约二亩多大,过去荒草丛生,是老鳖产卵的地方。在大前年,支部书记领导社员开垦起来,终因四围是水,牲口和人不好进,没长过好庄稼。若种上洋生姜多合适,不如把它买下吧!可是没有这笔多余的钱呀!又一想,做汗衣啥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常言:紧火庄稼。就用裁衣钱吧。买了又愁着没拿东西盛呢。不想卖的已看出他的心意,爽快地说:“你原挑担着吧!”纪春爷连声感谢,又问清卖洋生姜的住哪庄好送筐后,担起走了一歇子。听一个剜菜孩子吹柳笛,他猛然想起自己嘴里含的柳笛,只顾得问卖洋生姜的这这那那了,不知什么时候随唾沫吐掉啦。怪不得刚才感觉好像缺少了什么,有点不舒服似的。他抬手从路旁柳树上攀下一根柳条儿,又拧个柳笛,用手指甲掐得短短的,又含在嘴里吹着走了。
  走到庄跟上,见一群芦花老母鸡在青茫茫的麦地里啄。他想社员们犁着耙,耙着种,种了又不断地追肥,
  精心管理,像描龙绣凤一般。为的是啥呢?——超包产哪!总不能让鸡随便糟蹋。于是把挑子放下,弯腰拾个坷垃“欧呼!欧呼!”地轰起来。那群鸡立刻惊得咯咯哒哒连飞带跑地逃走了。孩子们听见鸡叫,瞥眼看见他回来了,有的急忙砍根柳条,跑上前去说:“纪春爷!俺的柳笛吹坏了。”又有的问:“纪春爷!你的柳笛呢?”纪春爷听了,才知道柳笛被刚才轰鸡“欧呼”掉了。于是向孩子们说:“你们只要天天赶鸡不让啄麦苗,我回家给你们一个个都拧一大把柳笛!”孩子们拍手欢呼说:“好,俺连羊也不让沾地边!”说罢,一窝蜂似的随着他走了。
  纪春爷在家里正边吸烟边给孩子们拧柳笛,忽听支部书记喊他,出门一看,支部书记和几个年轻小伙子在红芋母池子旁边站着呢。他又不自觉地嘴里含根短柳笛,吹着朝他们走去。支部书记多远就向他笑着说:“纪春爷把春耕大生产号角吹响了!”纪春爷也笑着说:“正配合你们擂鼓督阵哪!”说罢,就向他说买栽洋生
  姜的事。支部书记听了,觉得纪春爷想得真周到,赞不绝口。纪春爷这才问喊他啥事?支部书记故意卖关子笑着说:“你是俺的生产顾问,你想喊你弄啥?”纪春爷想了想,探身拔掉红芋母池子里插的秣秸档,用手攥攥,说:“啊!粪里烧起的怪火,怕烧坏红芋了,快浇点水呀!”支部书记大声笑着说:“俺正是拿不稳浇不浇水呢。”接着一群年轻人这个问他“南瓜管栽没?”那个问他“葱籽啥时下?”“下茬准备种辣萝卜、蔓菁,上茬种啥合适?”……直到他孙子来喊他吃晌午饭,他还没回答完呢,只好笑笑说:“下午栽洋生姜再谈吧!”说罢,拉住孙子胖乎乎的小手走了。到了家里,端起碗刚吃头一口,孙子惊讶地说:“爷爷!你别把嘴里柳笛也和饭咽肚里了!”纪春爷确实也忘了,急忙用舌头蹚蹚,嘴里没有柳笛了,这是刚才回答问题时说话吐掉了。
  吃罢饭,纪春爷就要去栽洋生姜,不料孙子的柳笛放在板凳上,被羊吃了。他非哭着要不可!纪春爷为了哄好他,又砍根柳条给他拧一个。老习惯,纪春爷每拧柳笛,总先自己弄根短的吹。等他“唔唔”地吹着走到河沿上,只见洲子里正在犁地呢。他纵身一跃,跳到划子上,撑到那边,正好两头牛磨弯站着,他见黑犍子屁股上起了几条鞭花,就向使牛的年轻小伙子说:“牲口闲一冬,是荒身子。不要赶那么紧,犁两三圈要让它站住喘喘气。你趁这个空儿,把犁上的土用脚抹净,拉着轻省些。小心别累坏牲口了!”年轻小伙子诚恳地笑笑接受了。这时旁边过来一个孩子,说:“纪春爷,你的柳笛从嘴里掉了。还要不要?”说罢,拾起递给他。纪春爷摆摆手笑着说:“我的嘴只闲不住,你拿吹去吧!”
  (原载1961年6月25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