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奎星楼

撸起袖子加油干

肖玉华

  人常说,穿衣随时。随时,大约有两层意思:一是穿衣随时间、季节变化。二着装要随时尚、潮流。前者,是御寒的需要,夏穿单,冬穿棉。后者,则是对美的追求。“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古今一样。
  我穿衣就是这样一个由“常暖”到“求丽”的过程。上学时,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代,兄长的一件铁锈红颜色的毛线衣,历经了他和大姐两人八年时光,到我身上时,已经只有“线”不沾“毛”气了。而且袖头绽开,胳膊肘有洞。那时候,即便不撸袖子,也赤皮露肉。后来,有了工作,仍没有多余的钱用于置办衣服,只好家里“一套”,外面“一套”。外面的一套,因为走场子用,倒还周正,家里的一套,就破洞百出地继续赤皮露肉。
  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就以为包裹得严实、周正才是美和潮流。条件改善后,努力地学别人一样西装革履。殊不知,人,因为经历过,往往就曾经沧海难为水,继而缺乏自信,表现在穿西服上,虽从来不系领带——这事得怨邻居三大娘,她对我说:“三儿,穿个衣裳可不能在脖子上弄条带子,提溜来提溜去,风大裹脸”——但必须“革履”,为的是怕自己画虎不成类似犬,更怕别人笑话四不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街上穿运动服的多了起来。着一袭运动服的人,袖口一束、裤腿一紧,配上不是一撇就是一个“√”的运动鞋,既活泼青春,又干练利落。于是也心动地到专卖店选中了一款,穿上衣、蹬裤子、换鞋子,到试衣镜前转一圈,顿时有精神抖擞的感觉,人也年轻了许多。导购小姐姐嬉戏道:“叔,你这一穿,就是当下流行的一句话,撸起袖子加油干。”
  撸起袖子加油干!没想到,我一直试图遗忘且内心排斥的撸起袖子被她于此时此地因此情此景脱口称赞。
  的确,我的长辈们劳作时是撸起袖子的。春耕,他们撸起袖子,高举牛鞭,牛不够用,人就像牛一样,肩起绳、弯下腰,犁田耙地。一年之计在于春,牛有多忙碌,人就有多勤奋。夏种,他们撸起袖子,甚至精赤身子,胳膊、后背晒成一层层皮,整个人也晒成泥土一样的颜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庄稼在他们撸起袖子的打理中长个、成熟。秋收,他们撸起袖子,收、割、垛一场忙过一场,杈把扫帚扬场掀十八般武器轮番上阵。“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处处是丰收的场景。冬忙,他们撸起袖子还要挽起裤腿,挖沟拓渠、清塘甩泥、冬修水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抵不过热会朝天的“红装素裹”。
  有一年的深秋,父亲喊我与他一起剥麻。麻事先沤在坑里,父亲撸起袖子,脱掉鞋,高挽裤腿下到水里,把麻一捆捆捞上来撂到坑半坎,要我接力把其搬到岸上。我学着父亲脱掉鞋,脚甫一着地,一阵刺骨的麻凉和皮肤肿胀发木的感觉从脚底直入骨髓继而放射到四肢百骸、遍布全身。剥麻是个脏活,水一身,泥一身,麻屎一身;也是累活,厚重的麻杆,湿漉漉的麻线,父亲站在水里弯腰用力一次次漂洗的重复动作。与剥麻相同,乡下撸起袖子扑下身子加油干的活计,哪一样都如此艰辛。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工作虽变动了几次,但打交道的仍是那些与父亲一样撸起袖子的农民,很多时候,打交道变成了坐在办公室里的一张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种的通知或提示。而偶尔看见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或拉车荷锄的身影,从车窗外一闪即逝的黝黑面孔,又胆怯到只剩下内心或隔窗的一句问候。
  秸秆禁烧刚开始的那阵儿,群众不理解,我们就驻扎在麦地边死看硬守外加吆喝。麦收时节的日头很毒,收割后的麦地如同下了一层火,有个火星就可以燃爆整个空气。一天中午,麦地里真的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蹿出一团火,而且,火随风势,风助火威,麦根麦穰一瞬间连成了火线火团形成了一地火海。我的一位女同事,举一把遮阳伞,穿着指把高的高跟鞋,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火,撸着袖子、摇动手掌、惊恐又声嘶力竭地向麦地里收麦装车的人高呼:着火了,快救火……但周围的人无一响应并付诸行动,在我手持杈把扑上去跳开麦穰隔成火墙时,四周群众才撸起袖子拿扫帚、扛杈拎掀地跟了上来。火扑灭了,尚未收割的几块零星麦地没有一点儿损失,刚扑灭的一大片地黑乎乎的如同乡亲们生孩子时被别人抹一脸锅灰的滑稽、难看,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但自此之后,午收的群众见到我俩的态度明显有了不同。
  衣服是用于御寒和时尚的,为了御寒,人们穿丝穿棉;为了时尚,时常对镜打扮,但撸起袖子、衣衫不整何尝不是更好地御寒与时尚?我的父辈、乡亲,他们撸起袖子、扑下身子、甩开膀子,把自己深耕细耨的身影拓印成田野里的雕塑,欢快为丰收的节日,拥有了体面的今天。抚今思昔,再看好像撸起袖子的自己,我对那位导购小姐姐说:“丫头,只撸起袖子不行,关键得加油干!”
  “对,撸起袖子加油干!”她胳膊一曲、拳头一攥,给了我一张如花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