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颍韵

今我亦忘吾

亓龙

  苏轼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之后,又在制科考试中优入三等,文名一时冠绝天下。北宋嘉佑六年(公元1061年),年仅二十六岁的苏轼入仕之初便担任从六品的凤翔府签判,协助知府陈希亮掌理日常事务,一些仰慕苏轼的小吏便称他为“苏贤良”。
  陈希亮一日听到下属小吏这样称呼苏轼,勃然大怒,当着苏轼的面下令杖责这个小吏,并且斥责他说:“府判官只是协理文案的官员,有何贤良可言?”这令苏轼很下不来台。此后,凡看到苏轼有骄矜自得之意,陈希亮在苏轼登门求见时,也是故意拒绝不见。遇到府里需要斋醮祈福,苏轼负责撰写的祈祝小文,陈希亮也是左涂右改,如此往返数次,直至把文章改得面目全非,这才启用。时间久了,苏轼认为上司是在无端打压自己,遂与陈希亮交恶,如果没有公事往来,他尽量不与陈希亮接触,即使中元节这样的重要节日,他也拒绝前往知府官署与上司一同参加节日宴会。陈希亮架子很大,同僚晋见,任其在客座中等候,久久都不出来接见,甚至有人在客座中打起瞌睡来。苏轼心生不平,便作《客位假寐(因谒凤翔府守陈公弼)》诗,讽刺他:“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既不能离开,又等不到上司接见,长时间像一株枯树那样独自端坐,这对于年轻气盛的苏轼来说可谓是如坐针毡。
  实际上,这是知府陈希亮有意对苏轼的一种磨砺。是为了打掉他的骄气,同时也是让他在顺境中接受一些挫辱,感受人生的无奈,从而锻造一种坚毅的精神,以便在厄运袭来时,能够有一种乐观豁达的态度。随着在官场时间长了,并且在新旧党争中屡遭贬谪,苏轼才明白当初陈希亮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因为像他这种耿直有节、爱憎分明的个性,加之又是少年得志、声名远播,很容易招致他人的嫉恨,如果总是处在自我虚荣的光环当中,在遭受挫折时,就很难保持一种平和旷达的心态。后来苏轼为已经去世的陈希亮作传,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抛开这段逸闻,我倒很是欣赏苏轼的“今我亦忘吾”。忘吾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说自己被他人忘记。《庄子·天运》曰:“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后汉书·彭宠传》云:“我功当为王,但尔者陛下忘我邪?”另一种是忘记自我。形容人公而忘私,做事十分投入。《晋书·王坦之传》:“成名在乎无私,故在当而忘我。此天地所以成功,圣人所以济化。”苏轼之忘吾者,忘掉自己之谓也,即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古人对这种忘吾境界欣赏有加,把它当作一种至乐之境。唐代诗人张说任岳州刺史时作了一首《岳州守岁》,诗云:“除夜清樽满,寒庭燎火多。舞衣连臂拂,醉坐合声歌。至乐都忘我,冥心自委和。今年只如此,来岁知如何。”诗歌描写了人们守岁时醉舞酣歌、辞旧迎新的忘我之乐。元朝诗人马钰《满庭芳·赠文登小王先生》词云:“身为环堵,重封重锁。无著无漏无破。闲里寻闲,闲中有闲功果。常守常清常静,便独行、独坐独卧。忘人忘我。朴实实心实做,把多疑多惑,多多打过。得得来来得得,得个甚么。真如如如不动,觉灵明、灵灵则个。真消息,是真直相济,真仙来贺。”在马钰看来,身闲心闲,独行独坐,忘人忘我,才是一种仙境之乐。宋代诗人黄庭坚《次韵德孺感兴》诗云:“于此吾忘我,从谁尺直寻。事来千万种,人有两三心。自守藩篱小,犹能井臼任。过时虽不采,吾与菊花斟。”虽然世事纷繁,人心叵测,但只要能有忘我之境界,即使守着小家,亦能操持家务,自给自足,自得其乐。
  忘吾,也是一种心态。正如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地自然偏;心静,境自然静。只要内心能远远地摆脱世俗的束缚,没有追求名求利之心,那么即使处于喧闹的环境里,也如同居于僻静之地。
  忘吾,必须能够做到清心。《后汉书·西域传论》曰:“详其清心释累之训,空有兼遣之宗,道书之流也。”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云:“清闲无事,坐卧随心,虽粗衣淡饭,但觉一尘不淡。”清代严有禧《漱华随笔·清净真人》亦云:“无事则清心静坐,念念对越上天。”
  但是,忘吾又谈何容易,尤其是在这红尘滚滚、喧嚣而充满诱惑的尘世里。我们看到最多的不是忘记自己,而是自以为是、自私自利、自我陶醉、自我膨胀、自我夸耀,或者无论什么便宜都想占、什么荣誉都想沾,拔一毛而利天下则不为,或者自以为舍我其谁、无所不能,唯恐整个世界不知道自己。这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之境。
  苏轼所谓的忘吾即无我,是说我无形地存在于宇宙之中。这种忘我之境是一种大彻大悟、大智大慧。